“你现在是大将军了,恭喜。”若离不情不愿地说着贺语,怏怏不乐。 卫忠虽然是个粗人,但这么明显的情绪还是能察觉到的,“你不高兴?” 若离努了努嘴,“又不是讨媳妇,高兴什么?” 卫忠回答得十分认真,“我不讨媳妇。大王给我指婚,我婉拒了。” “跟我有什么关系”若离哼哼唧唧,扭捏半晌才问到重点,“你何时走啊?” “走?”卫忠被问得云里雾里。 “去边塞啊,你不是一直在那边么?这次是因为九公子出事才回来,马上就要走了吧” 卫忠这才明白他不高兴的缘由,“我现在是威武将军,没有战事,会一直留在新郑。” 若离眼眸一亮,整个人都通透了,“真的?!” “嗯。”卫忠点头,又想起什么,“你之前说,有话跟我说,是什么话?” 若离装傻充愣,“什么什么话?我怎么不记得?” 卫忠十分有耐性地提醒,“就是攻打樊阴之前,你说有话告诉我,让我活着回去。” 若离眼神飘忽,“那种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谁还想的起来?” 卫忠为人憨厚,看不出拙劣的谎言,焦虑地扣上他的肩膀,“你得想起来!我为它一直留着一口气,中箭滚下山谷,本来没命活的,就是想着这句话,我才活下来!” 若离一震,这个大傻个子,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卫忠见他不语,放低了身段,道:“你说吧,骂我的也好,诅咒我的也罢,说给我听,我断断没有怨言。” 若离不敢看他的眼睛,难堪地垂头,“你真的想听?” 卫忠重重点头。 若离见他睿执着,便叹息着放弃挣扎,妥协道:“我想吃梨。” 卫忠颇为失望,扣着肩膀的手掌松了松,“噢那,那我去给你拿,我封官的那日,幕僚送了好些梨过来。” 他一面说,一面朝屋里走。 若离从背后叫住他:“喂!” 陡然停步,“怎么?” 若离低着头,十分没有底气地道:“我是说我以后每天都想吃梨,后半辈子包给你行不行?” 他胆子小,不敢说得太直白,于是学了他家公子,隐晦地试探。但这话十分浅显,明白人都知道背后的意思。 卫忠像被什么敲了一般,伟岸的身影怔了许久,堪堪转身,“可是,梨只有冬天有,往季是吃不上的。” 这话一出,若离心头的火一下子就上来,“吃不上就吃不上,要你管!” 拔腿就往外头走。 臭熊! 烂熊! 居然听不懂他的弦外之音! 气煞人了! 这么蠢,活该讨不到媳妇! 活该一辈子打光棍! 活该——诶? 他心里正骂的爽,却突然倒进一个拥抱。宽厚温热,让人十分舒坦。最关键的是,心脏咚咚敲击他的后背,像铁锤一般结实。 跳这么快干嘛? 这傻大个子紧张什么?心跳居然比他还快! 粗壮的手臂环着他,丝毫不放松。卫忠比若离高出一大截,又强又壮,这样冷不丁贴到一起,神似黑熊抓着猕猴。 “你,你发什么疯?” 只见黑熊把脸垂到猕猴的脖颈,半委屈半深情,“虽然你每天都骂我,但我还是觉得你很好。” 猕猴着实一愣——这人怕不是有病? 黑熊还是没有松手,接着道:“所以,我可能不能每天给你吃梨,但你能不能每天骂我?” 猕猴半天没有回过神——他到底在说什么?真的不是被箭射傻了? 但囿于对方苦苦坚持,最后若离还是勉为其难地答应:“你,你都这样求我了,我就大发慈悲,姑且试试吧。” 一面说着,一面在心里骂卫忠脑子愚笨。 卫忠像吃到糖的孩子,笑得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与沙场那个凶狠的修罗判若两人。 所以,归根结底,到底是谁没听懂弦外之音?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某位不留名的小可爱灌的营养液落幕(二) 那一年,姬氏一族的时代正式终结,随着姬无夜落马,被他迫害的许多冤魂也沉冤得雪。 许是老天也欣慰了一回,应了“得雪”二字,洋洋洒洒铺了一场鹅毛雪,新郑上下一片银装,恍若仙境。 “韩兄,咱们究竟要去何处?”张良一手拎着衣裳下摆,一手被攥在韩非掌心,两人一前一后,沿着山路往上。 韩非打灯笼走在前面开路,把小石头都踢开,“过会儿就知道了。” 张良苦笑,“你半夜三更拉我出来,还卖关子?” 韩非故作深沉,“为兄何时诓过你?你只管跟着,定不让你失望。” 那石阶很长,铺了有四五百年,历史颇为久远,蜿蜒如龙,盘桓而上。由于山顶的寺庙拆了,原本求佛的香客也另寻去处,导致这条路经过的行人寥少,往日堆尘,如今积雪,脚踏上去有些打滑,不甚好走。 张良小心翼翼踏实步子,否则一个打滑,两人都要滚下去。 “我只是奇怪,韩兄平日不是怕冷么?近来天寒地冻,怎的还要夜晚出行?” 韩非仍旧攥着他的手,大拇指轻轻摩擦手背,“跟你一起就不冷了。再说”然后勾起坏笑,“子房昨夜不还依偎在我怀中,说‘很热’么?” 他把“很热”二字咬得颇重。 果然,张良被他的语气一勾,脑中闪过昨夜种种,脸颊一下子飞了两团红云,“与现在哪能一样!” 韩非停了脚步,意味深长看着他,“那不如咱们演练一会儿,便都不冷了。” 张良词穷,只觉着眼前之人老不正经,于是甩开他,一个人往山上走——真是,脑子里能不能想些其他的事情! 韩非嘴上讨了便宜,心里像融了冰雪一般温暖,抬脚跟上去,牵上另一只瘦小的手掌,揉弄指节上让人心疼的冻疮。 “子房,走慢些,为兄的跟不上。” 张良才不理会他的撒娇,“哼,谁理你。” 嘴上虽这样说,手也任他握着,没有抽出来。 冬夜本是极冷的,但二人走了许久,身体也逐渐暖和。 雪路曲折难行,鞋底与积雪发出哧哧的声音,宛如一类温和的悦耳乐器。灯光微弱,在蜿蜒的山路上渐行渐远。鹅黄的温柔的光,皓白洁净的雪,十指相扣的手,良辰美景,莫过如此。 待到登上山顶,天边已经泛了鱼肚白,夜色缓缓褪去,隐约可在凌晨的微光里看见物体轮廓。韩非吹了烛火,与张良并肩站到突出宛如狼牙的那一角山头。 那个清晨,张良一生都不会忘记。 山峰很高,临崖而望,能将新郑全城尽收眼底,千万户人家鳞次栉比,屋舍俨然,成巴掌大的方块排列成一线,随而成片,安静躺在平地上。乌黑的瓦片被白雪覆盖,只能隐约瞧见屋檐侧面的深色,俯瞰而去,唯见屋宇边缘似有似无的线条,在雪地里勾勒一副白描画卷。 朝阳从地平线冉冉升起,阳光穿过天边尽头的那棵参天梧桐,分裂成光束,渗进清晨的薄雾,在土壤上缓缓爬动,随着红日高升,顷刻洒射到新郑城,在雪白的景致上铺了一层细腻的金黄光晕。 张良轻叹,溢出鼻翼的气体瞬间变为云雾,“我从未见过如此美景。” 韩非与他并肩而立,俯瞰感慨,“日出加上积雪,明月未沉,旭日初升,江山与日月共存。子房,这个礼物可还满意?” 张良有些没反应过来,侧首问他:“礼物?” “十二年。”韩非颔首,算到今天,他与张良相识了十二年,“当年你我在雪地初见,你拿手挡在我头顶遮雪,眼巴巴着看我,问我的名字。” 张良愕了一下,没想到韩非竟然记得那年今日,反观他,连那天的起始都记不得十分清楚,只知道他瞧见韩非跪着,然后两个人说了些什么,嗯大抵是无关紧要的客套话。 于是笨拙地往旁边看了看,“我都快忘了。” 韩非早替他想好借口,“那时你还小,不到六岁,记忆模糊是正常的。” 张良心里偷笑——这个人总是在他解释之前把理由想好,事事都考虑清楚,跟带孩子一般,生怕他哪里不知晓,亦或是心里不舒服。 “韩兄总待我无微不至。长此以往,我怕是连自理都不会了。” 韩非揽住他的肩膀,他身上黑色的披风几乎把张良包裹住,“这又如何?” “旁人会说,张家子房只知道依赖祖父和韩兄,浑噩度日。” 韩非的手臂紧了两分,放柔了声音,道:“那你就告诉他们,这是为兄宠出来的,让他们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 要真这样说,张良可真要扬名四海了。 “净出馊主意!” 唇畔生花,微微泛甜。 待山风又拂了一会儿,早起的飞鸟也偶尔啼叫,在山谷生了一串回音。 韩非问:“子房,可知这座山的名字?” 张良想了想,道:“无名山。” 这名字还是两百多年前,一个郑国人取的。人人都知晓城外有一座巍峨巨山,却始终没有名字,只“那山那山”地喊。那郑人想图个方便,脑光一闪,干脆起了个“无名山”。 韩非听了答案却摇头,“那是没有名字的说法。” 张良颇愕,问:“韩兄知道它后来的名字?” 韩非唇角微扬,眼前闪过灵光,“慕良山。” “慕良?”张良先是没反应过来,思考片刻之后,耳朵通红,低声埋怨,“什么慕良不慕良的,这名字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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