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慈金摆手,矜持地微微侧身,不让他套近乎,“国公爷饶命,千万别拿奴婢取笑,这最后一日,错不得!错不得!”“哦——”张昌宗想起来他为什么格外紧张了。“是我忘了恭喜公公,您是盖太初宫的老人儿,瞧着圣人一路走来的,跟他们那些不一样!”高慈金登时对他刮目相看。这是女皇定下的老规矩,新人压根儿不知道,但凡当初跟着她,由皇后而登临天下的内侍宫人,出宫皆有重赏,连房子连地,包三代富贵,虽说太监没有子孙,有钱么,贴上来认爹的可不少。高慈金不意张昌宗瞧着放肆,倒是个体恤下情的性子,若照往常,他只当他别有用心,可今日不同,他已是西风扫落叶,说凉就凉了的人,譬如杨思勖,便是阳奉阴违,说一套做一套,但张昌宗还肯客气敷衍两句,当真是人好。想起背地里编排他的瞎话,要多难听有多难听,高慈金有些不好意思,瞄张昌宗脸上,更稀奇,怎么说也是过了三十的人,皮子还那么嫩,眼尾红通通的,带着媚气。“全靠圣人关照,不然……诶!”他搓搓手,情不自禁地与这男宠掏起心窝子来。“您是不知道,太监没根儿,出去了倒是不操劳,可一颗心往哪用劲呢?哪儿也用不着咱,破罐子破瓦,活的没意思!”张昌宗噗嗤一笑,缓声安慰他。“您放心,今儿圣人心境松快,瞧谁都顺眼,况且是大朝会,四五百号人,一人说一句就下午了,什么事儿都定不下来,出不了纰漏的。”这真是老成之语,高慈金很服气,难怪是兄弟之中是他更得宠,心心念念全是主子舒不舒坦,谁不爱用这号人伺候?比起来自个儿是差远了。“那就好,那就好,过了今儿,我请您吃洗手蟹。”“——好啊!”张昌宗一口答应,丝毫不跟他见外。两人同时回头去望高台上。驻跸的监门卫和千牛卫郎将各就各位,都在拿帕子擦银枪头,九州池里都知道,女皇最爱看长枪出头,雪光锃亮一排排齐整的景象,为了讨这彩头,谁的枪头磨花了,自掏钱重打。高慈金朝他拱拱手,走出去指人吹响号角。天光沉沉,寂静的青灰色天幕上挂着明月散星,远近殿宇的檐角红柱,犹如浸在水底,只浮出上半截。随着高亢凌厉的刺耳号声,三省六部正六品以上职事官员顺序从长乐门鱼贯而入,两道绯红长浪翻滚着涌上复道,象牙笏板似其中点缀的贝母,一笔笔标识出文臣武将。算时间已然晚了,还没有御辇的动静,通花织毯上一行行一列列,全是跪坐的官员,半人高的绛纱单衣,人人面目相类,有人放下笏板向左近打听,猜测圣躬如何,今日来么,唯府监兄弟周围有种格外的寂静,都不敢放肆。正说的热闹,忽地听见高慈金提声念,“起——”众人忙站起来,整衣肃立,御辇由八人扛着,直抬到阶下,当真是肃肃仪仗里,风生鹰隼姿,长秋垂眼趋近,左手扥着袖子,抬高右手递给女皇。“众位卿家——”她坐稳了御座,吐字清晰,全无久病之态。乌泱泱官员齐刷刷抬眼,见女皇斜倚扶手,屈腿盘踞座上,头戴通天冠,其形巍峨如嵩山之巅。“辛苦诸位操劳年余,朕大安了,有什么积压之事,今日通拿出来议。”长秋默默退到门口,满面叹服。高慈金揣着手得意洋洋,“瞧见了罢,哪用得着擦底下?但凡圣人高兴,脚都是收在上头的。”果然如此,他们两个反正站得远,斗胆抬面目视女皇,也无人在意。“得亏换了那隐囊。”长秋踮起脚眺望前头,仿佛是姚崇说了什么,圣人很感兴趣,胳膊抵着他方才搬来硬面的方靠枕往前探头。“您老退了,光凭我们,哪摸得准圣人脉门儿?”高慈金笑呵呵领受他恭维,指点了两句,正说的忘乎所以,目光扫见悠游自在的张昌宗,便戛然而止,摇头自嘲。“圣人不爱用内侍,跟前儿都是女官,你瞧,那年废了颜夫人和才人,又把张娘子提起来了,她老人家心境好坏,猜得中是会伺候,万一猜不中……”长秋也正担心这个。“就是呢!我阿耶也说,哪有长久靠猜的?”高慈金觑了觑他,语带讽刺,“你阿耶知道他不会飞啊?”高慈金是内常侍,杨思勖是宫闱令,照理说高慈金是杨思勖的顶头上司,可是杨思勖这人不服管教,又常替人出头,在内侍中极有威望,多年与高慈金平起平坐,两人的矛盾由来已久,长秋夹在中间,很受夹板气。他惴惴道,“阿耶没别的意思,就是……”高慈金哼了声,“我知道,他嫌我对殿中省低头,堕了内侍省的威风!”殿中省与内侍省同为下三省,各辖六局,原是并驾齐驱,井水不犯河水,然颜夫人性情跋扈,带管的六局上下,没一盏省油的灯,各个尚宫都把手伸老长,能多揽一桩事算一桩,十余年蚕食累进,硬生生凌驾在内侍省之上。高慈金屡屡退让,人都当他怯懦,然如今反正要走了,不妨说两句真话。“你阿耶没错,可也不全对。”高慈金努嘴,指长秋看人堆儿里独一份儿的张昌宗,长身玉立,面貌出众就不提,人皆戴冠,头发梳的一丝不苟,独他两鬓毛扎扎的,像头捋顺了毛的猫。“你还来得及,甭管你阿耶怎么说,你先顾你自家的前途,我瞧国公爷脾气挺好,你要能巴结的上,不如先随到那一头去,虽说圣人不能当真百岁,县官哪比得上现管?靠着他赚两个活钱再说。”这是他的肺腑之言,当初要没假清高,也学杨思勖认几个干儿子,哪怕认来长秋这种老实头呢?现下便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好话只说给自己人听。高慈金咳声叹气,悔不当初。长秋很意外,“高公公,您不老说,后宫难挑主子,大殿才是香饽饽?”“你这人怎么听不懂好赖话!”高慈金压着嗓子骂,若非正上朝,还想抡个巴掌。长秋比着手不敢动弹,预备生受了,可高慈金的胳膊才扬起来,前头人堆轰然乱了,后排五品的不敢动,前半截三品四品的好几十个人站起来,耸肩探头,把御座周围堵了个水泄不通。高慈金脑中嗡地一响,推开左右,绕开人群贴墙往前跑。御座高高架在七级台阶之上,比官员的脑袋还高,稍微转换角度便能瞧见,他提着袍子跑不起来,昂头去看,还好还好,御座后头站班的六个千牛卫,都把手压在刀柄上,不曾出鞘,举仪仗的宫人也是满面好奇,却并无警惕之色。几个官员忙乱之中侧目来看他,都有些吃惊,向来端稳的高常侍怎的如此失态,他尴尬地冲他们笑笑,不得已放慢了脚步。人堆里有人提着笏板大声道。“张氏兄弟鄙陋无知,哪里知道伊周的德行?伊周乃是大贤臣,备受历朝钦仰,陛下任用宰相,不让他们效法伊周,那要效法谁?”——伊周?高慈金不知道他在说谁,中枢似并无官员姓伊,若说州府,官司何必打到御前?但张氏兄弟四个字就足够振聋发聩。他不敢再往前了,重重喘了两口气,慢慢绕过铜鹤,走到张峨眉身侧。“张娘子——”高慈金硬着头皮向她致意。从前颜夫人领殿中省六局二十四司,把持得内廷滴水不漏,但那威风至大业门戛然而止,隔着永巷,外朝仍是内侍省的地盘,她不能走出来公然上殿,大家各有各发财。这两年更乱了,张峨眉得寸进尺,竟趁圣人罢朝的几个月空档,日日跟随空御辇从内廷走出来,大喇喇站在陛阶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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