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人忙进忙出,几个阿姆捧着大簇的鲜花走进院中,今儿就连干瘦的篱笆也要披上花衣服,几个男丁将今晚要抬的花车扛进院里安置好,又把大鼓摆放整齐,敲鼓是个卖力气的活,得肩膀上有肌肉的汉子才能将鼓声打出整片林子。宰杀好的猪羊牛等牲畜的头颅裹着红绸摆在桌上,各种新鲜的果子和干货琳琅铺满整张供桌,偶尔有小孩子凑近来看热闹,也都规矩的不去碰宰杀好的牲畜和安放好的贡品。一个阿姆从裙装兜里掏出余下的果干,分给了那些不干活还碍事的小崽子,又摆手催他们赶紧离开这个院子,不要打扰丽龙主的安宁。顿沙返回屋内,把门关好,丽龙主正跪在蒲团上,两手合十放于胸前,眼神清亮地盯着正中央的神像。这是丽龙主每天早上的功课,就好像镇子上的学生们要上早自习一般,丽龙主要跪在神像前,向阿图卢问安以求这片山林湖泊的安宁。做完属于自己的早课,丽龙主寻着顿沙的身影站了起来,他耳朵灵光,“外面好像有很多人。”“是很多人,”顿沙恨不能打开窗子叫丽龙主看看外面的光景,“今天的庆典,您一定能找到一位合眼缘的搭襟。”顿沙的祝愿很真诚,丽龙主笑笑,他当然也想寻找一位合适的搭襟。有了搭襟,他就可以离开木屋,哪怕外面还是白天,太阳高高挂起。可丽龙主并不知道,究竟怎样才能判断一个人能不能成为他的搭襟,也不知道搭襟到底意味着什么。部落里只有丽龙主和阿祖可以阅读的古籍当中记录过所谓搭襟的意义。丽龙主依稀记得,当年教他识丽龙文的阿祖对年幼的他讲:搭襟是个神奇的存在,她本就不凡,与众不同,她的出现会让无聊又枯燥的生活变得欣欣向荣起来。丽龙主也期待这位可以改变他人生的搭襟出现。只是他的情感体验匮乏的可怜。“顿沙,你有搭襟吗?”丽龙主好奇起来。“现在没有了。”顿沙不好意思挠挠头,“但从前有过,我在镇子上念高中的时候,我们两个上大学在不同的城市,就分开了。”提起高中时的初恋,顿沙眼底还有些落寞,毕竟心底的感情不是靠分开就能消失干净不留痕迹的。“去上学就要分开吗?”丽龙主只在镇子上念到初中,之后他的授课,都是族里有学问,读过书的阿姆白日来教,又或者假期里有顿沙这样的大学生给他讲课。“是啦,”顿沙点头,“毕竟我也没办法跟着她去她的城市,她也不该为了我留在这里,分开对我们两个人都好。”丽龙主似懂非懂点点头,他又问:“那你是怎么在那么多人里,看中她做你的搭襟的?”这可问住了顿沙,正当他支支吾吾,冥思苦想之际,屋门被人从外敲开。几个阿姆鱼贯进来,手里提着镌刻花纹,一看就是老物件的红木箱子,一一摆在了木屋中。一看丽龙主还穿着晨袍,其中一个额头饱满,头发已经油亮地盘起,额头眉心用天然颜料点上花纹的中年女人拔高调门:“顿沙!你又在跟丽龙主乱讲什么?这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没换衣服啦?”顿沙一拍脑袋,光顾着讲他的初恋,把正事都给忘到脑后了。属于丽龙主的礼服昨晚上就有人送来了,正统的丽龙服饰,无袖的对襟上衣,花纹繁复,白裙子似的下衣,实在像是长款a字百褶裙,外加一套长长的斗篷,整整齐齐挂在衣柜门边。穿上礼服之前,丽龙主还得净身,洗头,指甲要一一修剪,耳朵洞也要掏掏干净,毕竟成人对于丽龙族来说,郑重程度仅亚于死亡。顿沙着急忙慌把丽龙主推进了浴房,用上好登云木料打出的宽大浴桶坐一个清瘦的少年,绰绰有余。顿沙忙进忙出,扛来一木桶的花瓣,给他兜头淋下,红粉一片,还有些沾在那干净光裸的肩头,不肯下来。夏日正是山林中花草丰盛的时节,这些新鲜的花泡遍全身,人出来时,比打了沐浴乳还香几分。丽龙主轻轻捧水从自己身侧浇下,渐渐他脑后的长发也慢慢吸饱了水,沉甸甸的,坠的他头皮痛,于是收拢了一些,搭在肩侧减少负担,给那白的晃眼的皮囊披了一层黑纱。给丽龙主洗头永远是个大工程,这自打小就养起的头发实在过于长,且茂密黑亮,一副营养过剩的样子,只是搭上他的小身板和尖瘦下巴,会让人觉得,是这头发吸走了他的养分,沉甸甸又压低了个子。好不容易冲洗净茶枯粉搅动出的泡沫,丽龙主盘腿坐在凳子上,将头发分到身子两侧,和顿沙一人一边,举着帕巾仔仔细细地擦。总共擦湿了四条帕子,顿沙才找来大功率的吹风机开始吹暖风。一开始湿漉漉的头发,是不能直接上吹风机的,不然就是把吹风机烧冒烟,也吹不干丽龙主的头发。将丽龙主干干净净送到围坐在母屋里的阿姆们手里,顿沙已经累瘫在一旁的矮榻上了,他看见丽龙主笑吟吟对他说谢谢,又被阿姆们拽过去编头发,戴手上、腕上、脖颈上的饰品,有些局促地被这么些人摆弄。就好像顿娜前一阵喜欢上的换装娃娃似的,但丽龙主比那洋娃娃还要听话。笑起来有酒窝的阿姆摸着手里好不容易编好的辫子,欣慰地说:“这头发养的真好,一会盘头戴冠,都不用假发了。”刚刚进来吼顿沙的凶巴巴阿姆打开腿边的木箱子,“一辈子就这一次的事,今儿阿姆一定给你打扮的压过全丽龙的小伙子。”丽龙主笑了,弯起来的眼睛像月牙,“谢谢阿姆。”阿姆们都是老手,眼前的男孩不是她们打扮的求爱路峥不是研究民俗的,甚至这样热闹的活动也是他人生中鲜少参与的,他不清楚这个一开始看起来没什么目标的小年轻为何突然就从人群中锁定了他,也不清楚这个花冠意味着什么,但周遭的丽龙人投来看热闹的眼神和突然起哄的调子,都让路峥感觉有点不妙。其中最惹人烦的,是他的两个研究生。赵徐之举好相机,这拍摄植物特写的高清镜头对准了路峥灰头土脸的样子。“导儿,快接着啊。”林双也催促起来,他这人最看不得小美人趴在轿子上怯生生等他义父接花冠的可怜样子,“人家等着呢。”虽然趴在轿子上的丽龙主是有点忐忑自己出师未捷,但绝不可怜,他明白这本就是一方主动另一方有权利拒绝的事,所以当路峥迟迟没有动作,他也在思考自己是不是该收回手,另找人选了。毕竟没有回答本身就已经是回答。可下一秒,路峥被林双偷偷往前推了一把,丽龙主手一抖,花冠就那么顺理成章地戴到了男人的头上。两个研究生爆发猴子看热闹的尖叫,他们棺材脸的导儿戴上这芬芳馥郁的花冠,实在是太离谱了!而路峥并没有第一时间取下头上可笑滑稽的东西,因为他看到坐在轿子上的人表情变化了。纯粹的笑意从年轻人的唇角弥漫,他的眼神也从刚刚的忐忑不安变得闪烁,好像天上密匝匝的星河落了点星子进他的眼。路峥再次想到了那株漂亮的鬼兰。当初年轻的他站在那世间盛名又稀罕至极的兰花面前时,似乎也下意识忽视了那濒死的树。足够美丽的事物就是如此,摄人心神,魂悸魄动。“你好高。”丽龙主开腔,他第一次见这样高的男人,轿子已经很高了,可他搭出去的手要是再低一点,似乎就能碰到这怪人的鼻梁了,那上面还有干涸的泥点子呢。丽龙主并不觉得脏,他轻声道:“花冠你戴着,很合适,好看。”被夸好看的路峥没由来喉头一梗,他这人天生话少,大部分时候是真的不爱讲废话,少有这种,想开口却不知道说什么好的瞬间。花冠总算是送出去。顿沙率先拍手叫好,人群里的乐手又一次奏起他们手中的吃饭家伙,喧闹的音乐变了个调子,能听出欢欣来。旁的丽龙人再度唱起听不懂的歌谣,高高的调子歌声摇曳,姑娘小伙们手拉手晃动了起来,人影绰绰,流光的火球抛上天又落下,轿子再度回到了正途上。不远处,就是阿祖的院子了。另一边自始至终以为花冠会落到自己手里的普尔萨睁圆了眼,浑身冒火,也不顾礼数了,挤过人群,到轿子下,却被顿沙挡住,他不高兴说:“这怎么能送给那人?那是个外地人!他会走的!”“谁说我们的花冠不能送给外地人了?走又如何,我们丽龙本就是自由婚,他走了再找下一个,再说,他现在又没走。”顿沙率先捍卫起他们丽龙主的眼光来。普尔萨的手捏的嘎吱嘎吱直响,这的确是丽龙的风俗,莫说丽龙主只选了一个,就是今天他选上两三个有发展意向的搭襟,那也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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