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个人呢?也说不定。 他手中的照片掉落在草地上,水露浸湿了背面上的字,碳黑色的墨迹透到正面上来。 作品《根系》 摄影师燕几华摄于2013年苏格兰斯凯岛 -- 宋柔从苏格兰回来的当晚也照例在红塔组了个局。 进门的时候宋柔的脸色泛着不寻常的苍白,径直走到阿左面前。眼睛动也不动地盯着他。 梦徊用胳膊肘碰了下他:“呦,今儿怎么了这是?” 宋柔只面无表情地看了梦徊一眼,转头对阿左说:“把你们拿给童域的照片给我。” 阿左说:“不是早就给你了?” 宋柔冷眼看着他,没接话,浑身像裹挟着一股即将到头的忍耐。 阿左突然又古怪地笑起来,“我说呢。” “那胖子学都退了还搁这儿跟你嚼舌根儿?” “他又跟你说什么鬼话?说燕几华那张照片是我给他让他照着画的?” 啤酒瓶往桌上猛地一放,黄色的酒液混着泡沫飞溅出来,他大声咆哮:“你他妈也信?!” 宋柔皱眉,这几天他马不停蹄地飞来飞去,除了在飞机上就几乎没合过眼,生物钟也混乱得不行,神经对音量有些敏感。 他咳嗽两声,按捺住胸腔中即将要破土的破坏欲,把话说得很慢:“要我把话说更明白吗?” “你什么时候跑到苏格兰去拍的照片?” “用什么办法让他相信的?嗯?那张照片上有你吧?梦徊?还是……你?”宋柔缓缓地把目光转向一直沉默的小井。 那天在红塔的局不欢而散。 晚上宋柔收到了一张图片,来自小井。 那是一张阿左和梦徊的合照。 小井接着打字:照片是今年二月在苏格兰拍的,去挪威之前。阿左发在朋友圈挂了三天,挂给童看的,只屏蔽了你。 宋柔麻木地闭上眼,喉咙里有一片浑浊的血腥味涌上来。 完了,宋柔想。他这辈子完了。流泪菖蒲 +++ 童域细细的睫毛颤了一下。 他垂下头去看被子上的线纹,只说:“都过去了。” 明明都过去了。回国后跟傅芮白吃饭的时候她也跟他说过很多他走之后发生的事。 比如后来又有不知名的网友跳出来发文,称仔细对比了燕几华的照片和童域的画后,发现了很多细微却重要的差别。 长文中圈出了童域的画里出现的2017年岛上才新建的灯塔,另外还放出了当地的照片,那两年水土流失造成的苏格兰高地植被的变化。 最后宋柔也找到了那张该死的合照,放到了微博上。照片的构图和角度和燕几华的作品的确是几乎一样。 而燕几华的照片拍摄于2013年,这足以证明童域并未直接照着他的照片临摹。这是一场充满恶意的构陷。 几天后奥萝拉乐队就宣布解散,阿左和摄影师也在微博上就这件事公开道了歉,梦徊之后也淡出了乐坛。 宋柔又问:“那我们呢?” 我们也过去了吗?我们明明还没有在一起,我们还没有接吻,没有做爱。没有在每一个共度的夜晚后再面对面的坐在餐桌旁,在缓缓上升的牛奶和汤粥热气中深深凝望过对方。 而这一切,甚至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那时候他好不容易拼凑出了这一切的真相,他为他拼凑证据,要彻彻底底还他清白。 可小域走啦。 小域甚至没有跟他告个别就走了,连带着他们还未开始的一切,一起无疾而终了。 他伸出手去揉了揉那颗头,哄人的声音里温柔又带着轻微的哽咽。 “我明白得太晚了。我很爱你……非常爱你。” 那个人从来都不该是他权衡利弊后的选择,他们白白的因为他单方面的犹豫耽搁了那么些年。16岁认识的人,17岁相爱,18岁就该完完全全的在一起。 很长一段时间宋柔都没有办法回头细想这些,因为非要去追究起来,平白耽误的那些年中的每一分每一秒里都是足以压垮他的遗憾。 -- 他甚至看过童域写的日记。 童域离开之后是汪橙意带着傅芮白去收拾的宿舍,那些东西最开始也都放在傅芮白那里。 后来等到童域的事澄清之后,傅芮白才把那本日记交给宋柔。 日记本的扉页夹了她写的一张纸条: 给你这个东西不是因为原谅你,那是你应该做的。我怜悯你。 那之后宋柔常常梦到自己独自开着车横穿过万亩的槐花林,满目青绿一望无际。 森林上空一会儿乌云密布下着淅淅沥沥的软雨,大雾缠绵着漫上窄窄的公路,让能见度变得很低。一会儿云层散开又露出晴空万里,水汽氤氲升腾,灼烈的太阳光晃着眼睛。 他皱着眉继续往前开,发现怎么都开不出那片槐花林。 他弃了车往旁边的槐树林里钻,穿过一片片从叶片间泻下的阳光和斑驳的绿荫,然后到达了一个水塘旁边,皮靴上已经沾染了露水,塘边浅水处生长着黄菖蒲和几簇纤细的纸莎草。 岸上的槐树根深叶茂,洁白的槐花在树上结穗,重得压弯了本就柔软的枝条,几枝特别繁重的花穗垂到水面上方悠悠摇晃着。 水塘清澈透亮,干净得像是无人涉足过的水域。日光下至,水草中缠绕的是粼粼的光影,又像是谁明亮的眼睛。 那时候的宋柔也顾不得水汽重,走到岸边想捞起来细看。修长的双手插进水里,破碎的光影像滑腻的鱼一样游走。他只掬起来空空的一把清水,水涓涓的从指缝中流尽却没留下任何实物。 然后宋柔看着自己的眼泪大颗大颗地跟着砸进水塘里。眼泪在眼眶里把视野揉碎成一片一片,水面上倒映着浓艳的鸢尾,洁白的槐花,迎着日光薄薄的槐树叶子,扭曲的成一圈一圈斑斓的色素,像卷入了某个人跃动又火辣的油画笔触里。 宋柔睁着眼睛跪在浅水的菖蒲丛中,看到的是旋转的星空和梦境。 那个人在风中被吹乱的头发,脆弱的臃肿的皮肤,苍白的嘴唇。那双麻木又明亮的眼睛流泪的样子。 那人戴着颜色古怪的帽子走在兔子洞的悬崖边上,摇摇欲坠的样子。 蜷在地上拼命呼吸,痛苦又虔诚,视他如神明的样子。 然后闭着眼睛割开自己的皮肤,血流下来,自甘堕落的样子。 宋柔连在梦中都清楚得很,那个人他走了,他不会再回来了。 梦中水里冰冷刺骨,以至于宋柔醒的时候还在抱着膝盖流泪。 真的太疼了。 那本软皮封面的日记本被放到枕边,每晚枕着入睡却没敢再翻开一页。直到每夜的梦里都是那浓郁的槐花香味,他被困在那片一望无际的槐树林中,苍白的双膝日日夜夜浸在冰冷的水里。深绿深春 你所不知道的日子里 和洋槐下荒度的流水 吉他和钢琴和吉他 日出和日落和日出 夏至和冬至和夏至 深绿和深春和深绿 …… 宋柔在童域走后的第二个深春回到了一中的后山。 他在童域的日记里提到的那片星星海旁边躺了很久,看见当年那棵快被折秃的槐树又重新变得枝繁叶茂。 他离开之前也伸出手去折了两枝槐花。 下山的时候他路过学校旧家属楼外面的菜园子,里面有个戴着遮阳帽的人正弓着背在里面浇菜。 刚绕过菜园就听后面的人中气十足地大喝了一声:“宋柔!” 宋柔转过身,这才看清楚那个戴着遮阳帽浇水的人是画室的老头,老头的头发又白了好多,好像还变矮了一些,他佝偻着背,边解开遮阳帽边朝宋柔走过来。 宋柔拉下口罩,毕恭毕敬地叫了声“老师”。 老头哼了一声算答应了,又粗着嗓子问他:“你怎么也折那槐花?” 宋柔看着手上的两大穗洋槐,没说话。 “太阳要下山了,你赶快回去吧!我也要回去给明明做饭了!” 老头看他闷着不说话,转头就准备要走。 “您现在没有带学生了吗?” 宋柔不提那话儿还好,提到这个老头就来火。 老头子转过身来胡子乱翘,还直跺脚:“带学生干啥子?带来气老子我?” 宋柔被火冒三丈的老头逗笑了,随口接着话头问:“谁又气您了?” 老头挥舞着手里的喷壶,情绪激动起来喉咙里像卡了痰。 “这么多年带出来唯一的一个好苗子,校考的时候三科都格老子的乱画!” 宋柔皱眉,又问他:“您说的是童域?” 老头瞪大眼睛,语气夸张:“不是他是哪个?!” 他阴阳怪气地看着宋柔,嘴里还在嘀嘀咕咕:“三科考试就画同一张脸,个臭小子生怕气不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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