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小叔得了差事,向来纨绔惯了,指望他单立门户,恐怕生事,若说我们一道搬走了,独留他在梁王府,也是尴尬,竟是我一道带走的好。”李真真笑嘻嘻比起两根指头,正反翻了翻。“好么,一个儿子不够你烦,再添上一个。”瑟瑟笑倒,李仙蕙生来是个操心的人,武延基又懒散无比,万事往后一倒,只管靠她,可不就是养儿子。李真真转头看她,“你也有个小叔子呢,你管不管?”这说的是武崇烈。瑟瑟摇头,“公婆尚在,我就不要越俎代庖了。”说说笑笑,听外头车轮顿住,已是换了宫人哒哒叩门。“今日圣人在陶光园,马车不过贞观殿,待会儿进了西上阁,请三位郡主下车换轿,傍着同心阁、丽日台那边过去。”李仙蕙出声应了,掀开车帘招手,跟车的嬷嬷蹲下身殷切地询问。“郡主吩咐何事?颜夫人命奴婢随行,宫里宫外,大小做得些主。”李仙蕙道,“想下去走两步,颠在车子里头晕。”嬷嬷忙答应,便叫停车。不多时外头一叠声请郡主下车,撩开车帘,两个俊秀的黄门单膝跪着,两手交叠膝头,请她踩踏。李真真何曾见过这个架势,当即就愣住了。于是瑟瑟先来,仿着二姐动作下车,踩着人时心里砰砰的跳,可是脚下人稳当似石墩牛马,仿佛生来就该当这个差事一般,倒叫她难过。一路看来,西上阁一线靠近中轴,尤其毗邻贞观殿,建筑风格与集仙殿很是不同,走大气稳重的路子,连殿门口青灰石的狮子都比那边昂扬威武些。嬷嬷见李真真四处张望,热情向她介绍。“隋室跨洛河兴建都城,两岸地势北高南低,宫城、皇城俱在西北角,洛水便难进宫,于是另引谷水做池,就是今日之九州池。”瑟瑟赞叹,“天下九州尽在掌中,果然独圣人的花园子趁得上这名号!”李真真转头去看,西隔城的墙根绿柳扶疏,掩着一注活水汩汩奔流。两人谈的热闹,李仙蕙在后掩口低声。“高宗驾崩就在贞观殿,阿耶灵柩前痛哭继位,三两句话惹了圣人生气,翻过年就被废了。”瑟瑟转着璎珞上的珊瑚慢慢点头。宫室亭台掩藏在明堂深浓的阴影之下,不见天光,倒比马车凉快,但走出永巷时回头,就看见两只黄铜蛟龙成人般站立,其高足有百尺,前足捧着硕大的火珠,煌煌如双日凌空。瑟瑟目眩,“那是如何铸成,为何这般明亮?”“黄铜造的,外头抹了几寸厚的黄金!”嬷嬷边说边向门上几个宫人招手,令撑伞来迎,“趁软和时刮了几百道,白日如日,夜晚如月,咱们宫里是不怕月黑风高的。”姐妹几个才笑,就见韦团儿匆匆出来,急赤白脸的,脚踏在门槛上急切道,“得亏你们来了,快快!太孙在里头,太子哭了一场。”瑟瑟心里咯噔一响,才说要看住爷娘,转头顾着逛就忘了。韦团儿牵住瑟瑟。“因太子哭得伤心,圣人也陪着掉了几滴眼泪,才叫净面梳妆,奴婢指着挑花钿的由头出来,就想说一句话。”瑟瑟意外,边走边道,“姑姑有话尽管直说。”“今日重阳,圣人本当率众卿登高辞青,中午回来再食蟹咏菊,偏这几日肠胃不畅,不肯吹风,清早见了太子便突发奇想,指太子代行。”瑟瑟怔住了,“这是好事啊。”储君代行天子职责是极大荣耀,可在百官面前建立权威。“本来是!”韦团儿遗憾地双手一摊,怪只能怪太子老婆孩子热炕头,实在不济事。“太子才跟太孙打上照面,正顾着哭,话还没说就指了差事,因退到廊下不肯走,一递一声儿往里传话。起头圣人没瞧见,偏是府监养的鹦鹉眼尖,呱啦啦叫起来,倒吓了圣人一跳。追问下来,满朝文武等在应天门外,已是误了吉时。”“这罪过就大了。”韦团儿忧心忡忡道,“如今和太子妃两人跪着,府监和太孙在里伺候。”瑟瑟心里有了底,二姐说的果然不错,这才“亲娘跟前跪一跪何妨,二哥呢?”瑟瑟不动声色地向里看。陶光园有障目石掩门,荜拨绿萝叠叠翠绿,漫出清凉的香风,宫人们捧着什物侍候走动,衣带飘飘,犹如壁画彩绘,却是雅雀无声。韦团儿徐徐看她一眼,这一看,瑟瑟便明白了她的贪婪。“昨儿阿娘说起,既然回来了,便要料理外祖并我们舅舅的身后事。”瑟瑟抚了抚小凤钗上衔着的东珠。“阿娘是长女,非但未能庇荫娘家,反牵累得弟妹皆无子嗣,族谱上空空落落,尤其七姨才十七岁,青春少艾……”韦团儿听了,微微扯动了下嘴角,颇不以为然。女皇那时连斩韦玄贞并他四个儿子,两道圣旨连发,一气儿把人绝了嗣,惊得她在后宫不得安枕,连那并州的县官老爷亦变卖家财送入宫中,并一封泣血书信,请她万万周全儿女。在京的京兆韦氏千余人更战战兢兢,有人连夜辞官,举家搬到南方。但过后想想,女皇赏罚分明,厌弃的不过是韦玄贞一脉,并未波及整个驸马房,连韦玄贞的兄弟、堂兄弟都未受迁怒,更不提其他。前二年,韦氏的大伯韦玄昭因功授了虢王参军,随行入京参加朝会。颜夫人站在上首提了一句,女皇遥遥看了笑道,‘是有些相似’。说归说,搁下就忘了,并没有另眼相看,横加折辱。人家杀父之仇,与她何干?韦团儿长长叹气,提起帕子拭了拭泪印。“民间有招魂之说,太子妃若实在挂念,或可一试,自家也能放下。”瑟瑟摇头,“多谢姑姑关怀,其实往事已矣,谁可去追?阿娘的意思是,姑姑将好与七姨同年,又与我一见如故……”韦团儿一惊,继而喜出望外,捏紧了瑟瑟的手指。“姑姑说的并州县令,阿娘已使人去问,原来早已致仕,儿子尚在并州,不过流外杂官,与他家认亲戚,岂不是辱没了姑姑?思来想去,不如阿娘认姑姑做姊妹,就填七姨的空儿,姑姑意下如何?”三言两句,保她一飞冲天。韦团儿浮起满意的笑,“既是一家子骨肉,奴婢自然尽心伺候。”撩起重重叠叠的珠帘幔帐,直入室内。李显夫妇垂头跪在当地,犹如一对石雕,不言不动。瑟瑟不忍打量,张易之的笑声夹着鹦鹉音调愈加高亢,走近些,隔断里设了佛龛,供着一尊尺余高的羊脂玉弥勒,衣衫刀法流丽柔和,实在精品。恰好女皇梳妆完毕,宫人端着水盆出来。两个戴金冠的侧影投在白墙上,一高一低,言笑晏晏,瑟瑟倚门凝眸,屋里长窗落地,极之明亮,日光透过红纱垂帘,把他们的衣摆染得明艳。二哥穿的月白色箭袖窄领襕袍,两臂上紧紧箍着皮质臂鞲,这种护具偶然李显郊游时也会佩戴,只不过是珍珠点缀的装饰品而已,二哥这件却皮质劲道,勾勒出窄而有力的臂膀。不知府监说了什么,他微微摇了摇头,转身把茶盏放在案台上。瑟瑟这才看清二哥的样貌,眉眼英俊,举止风度翩翩,不止毫无她担忧的怯懦丧气,相反,比李旦,甚至她见过的所有李家男人,更雅重大度。头先见相王家五个儿子整整齐齐立成一排时,她还有些心虚,怕二哥被比下去,如今一瞧,他们绑在一块儿也不如他!瑟瑟欣喜地看向李仙蕙,见她脸上满满骄傲,才要商量怎么搭救爷娘,宫人转过墙角,急急走来回禀。“梁王妃片刻就到,杨夫人的车子刚到贞观殿,下车换轿,还要一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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